《新闻记者》
每年一到高考季,考生要报专业的时候,就有一些话题反复出现,比如“新闻专业到底能不能报”。这个话题大概十几年前就已经有人讨论。
但是今年换了一种形式,今年是某位在网上讲解高考志愿填报的做咨询的老师,用了一个比较激烈的方式来阻止考生填报新闻专业。当然,他的表现本身有一定的夸张和戏剧性,而且他也只是一位咨询老师,是给大家建议,并不能实际上左右大家的报考意愿。
(相关资料图)
但这样的话题在今年又引发了很多的讨论,一些新闻传播专业的老师,包括新闻从业者,还有很多家长都参与了进来。每个人都带来自己的立场,所以话题承载了许多对于高等教育的思考、目前大学生就业问题,甚至阶层分化、当下教育所扮演的角色等等议题。
我们还可以把这个问题扩展到整个社会的一种文化、一个趋势,因为这个问题可能在二三十年前很难成为被讨论的热点,那时大家都可以找到工作,有不错的出路。但如今,每个人都可能被时代的列车甩到一边,所以大家总希望能抓住点什么,不要错过那些看起来很诱人的选择。
关于新闻专业能不能学的问题,背后反映出整个社会中,大家对很多问题的基本分歧。我们可以跳出来看一看,问题背后究竟反映了哪些社会心态?每一个参与讨论的人,他们的前提假设到底是什么?他们和今天的社会有什么关系?
来源 | 《生活在媒介:传播学100讲》
讲述 | 刘海龙,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授
1.
新闻专业到底是什么?
首先,我们把问题再聚焦一下,中国大学里的新闻专业到底是什么?
这里有一个常见的误会,从报志愿的角度来看,新闻学是狭义的新闻报道,但其实在大学里,新闻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,它可能经常和传播学放在一起。有的大学也会囊括其他相关专业,如广播电视新闻、广告、新媒体等。
第二个是中国新闻专业的历史传统,这里就涉及到新闻专业能不能学,或者说值不值得学的问题。
有些人提到,非新闻专业出身的人从事新闻业反而能获得更高的成就,如今的一些名记者都不是新闻专业出身的,所以新闻专业没必要读。这样的看法,实际上忽略了新闻专业在中国发展的历史,我们可以往前追溯一下。
在中国,新闻专业的建立主要学习了美国的密苏里模式。美国的密苏里大学是比较早建立新闻专业的高校,它在美国的中西部,并不在常春藤学校聚集的美国东部,所以它可以开设一些看上去不那么精英,不那么人文的学科,转而开设一些类似职业培训的专业。
大家或许听说过一个段子:普利策要给哈佛大学捐钱,说要建一个新闻专业。哈佛大学校长、校董事经过了一番讨论,觉得我们的大学都得去教那些有学术性的、培养人文精神的、高大上的学科,而新闻更多是职业培训,所以哈佛大学就拒绝了普利策的这笔捐款。
这个专业后来设立在哥伦比亚大学,而哥伦比亚大学建立起了美国新闻教育的一种模式,所谓的“职业教育”模式,要求学生有一定的经验,进去后给一年的时间修硕士课程,在这一年里密集地学习新闻写作、新闻报道课程。他们认为新闻职业培训一年就足够了,只要有一定的基础,都能在一年内完成培训。
密苏里大学走的是另一条路,他们认为培养一个记者,不光是职业培训,还涉及到一个人的全面素质。一个好记者不是光会写报道,还应该具备各种知识背景,还要有非常扎实的人文素养。所以他们觉得要用四年的时间,一个完整的本科教育来塑造一个合格的记者。这是两种培养理念。
《聚焦》
因为一些偶然的原因,密苏里大学的这套经验进入中国,影响非常大。比如燕京大学采取的就是密苏里模式,校方请了很多密苏里的老师来担任教师、系主任。
燕京大学停办了后,它的新闻学系就被并入了北京大学的中文系下。后来,在五十年代的院系调整中,北大中文系下面的新闻教师、学生,还有档案、图书资料全部进入中国人民大学的新闻系。所以人大的新闻系其实有好几支力量,其中一支就是燕京大学的密苏里模式的新闻教育。
作为样板,谈到新闻专业,五十年代的中国主要有两家学校——中国人民大学和复旦大学。复旦大学主要采用圣约翰的模式,跟中国人民大学的差不多。因为一些特殊原因,中国的新闻教育模式走了美国的密苏里模式,没有走哥伦比亚大学模式。
这种方式在全世界范围内看,也算较特殊。比如近邻日本,严格来讲好多大学里是没有新闻专业的,甚至连传播专业也没有。因为在他们的新闻机构看来,高校培养可能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,于是他们采取职业培训,就是交给新闻单位自己来培训记者或新闻从业者。
好多欧洲的正规大学里也没有新闻专业,甚至传播专业也不是特别普遍。很多是作为媒介研究,可能放在历史哲学或者艺术系里。所以欧洲的新闻教育,亦是把新闻作为一个职业培训来看。
2.
如何看待“新闻专业很难找到对口工作”?
在填报志愿的过程中,很多志愿咨询专家谈到一个核心问题,就是目前的新闻专业就业很不理想,很难找到对口的专业。这个问题需要两面分析。
首先,从新闻教育来看,近些年扩张得非常迅速。八十年代的中国可能只有几十个新闻院系,但从前几年的数据来看,如今我国已有1000多个新闻教学点,专门设立了新闻学的院校也有几百家。
那么学新闻的学生多了,传统新闻业又在萎缩,必然会出现大量新闻学子无法在传统新闻机构就业,这是否意味着学新闻就一定没有前途?其实未必。
虽然传统新闻媒体可能会遇到困难,但新闻本身是社会的必需品,只是目前处于转型期,新闻的商业模式遇到了较大的挑战。这不意味着它永远找不到一个好的模式。
今天很多人能感受到网络信息的杂乱,当某件事发生时,只有自媒体的七嘴八舌,却没有专业新闻媒体的介入,我们难以获得有价值的信息。这就是传统媒体衰落、新闻缺失带来的问题,而这一危机不会永远持续下去,会有必须要解决的时刻。
当然,新闻业的衰落还有很多外部的原因,有技术原因也有政策原因,但每种原因都是阶段性的,或许未来会发生改变,这个行业又会迎来新的机会。毕竟未来谁都很难预测。
《聚焦》
很多学新闻的人最后没有办法干新闻,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失业了。今天的新闻或是整个信息产业都变大了,比如互联网、数字平台,这些新媒体带来了新的企业和组织,他们需要不断跟公众沟通。
由于各种企业和机构都开始注重公共形象,所以公关、宣传、营销等行业都在不断扩张,这也是就业机会。新闻学子未必会进入传统新闻业,但可以进入更广义的传播产业。传播在我们的社会越来越重要,需求量也会变大。
任何一个行业都有起伏,会随着时代发展而变化,因此学不学新闻不用考虑得太复杂,因为任何行业都会经历自己历史性的调整。
今天很难预言十年、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。像九十年代末、千禧年前后,那时的新闻机构和传媒产业兴盛发达,从业者不仅收入高,社会地位也很高。但那个时代有谁又能准确预想到,今天的新闻会经历这样的寒冬?
我们今天要凭着当下的信息来预言未来几十年的工作状况,是很难做出一个准确的判断的。在这种情况下,或许没有必要过于在意当下的一些短暂的变化。
还有一些人谈论该不该读新闻专业时,其实在谴责新闻教育与实践脱节。
教育和实践脱节的问题不仅仅出现在新闻和传播专业,任何专业都会存在。当然,我们要反思的问题有很多。比如一些特殊的招聘体制,导致很多教新闻传播的人可能并没有丰富的实践经验。该如何加强教师和业界的合作,是新闻教育界该思考的问题。
但另一方面,有一个前提,高校培养出来的学生,工作后不能立刻上手是正常的。高校再强大,都难以复制一个今天的互联网平台,也没办法复制真实的记者。在实际采访中面临的问题,只能模拟。所以我们很难要求毕业生一出来就什么都懂,什么都会。
3.
“学什么就干什么,干什么就干到底”
还有一点也值得探讨,就是高等教育、职业教育和就业的问题。
关于选专业,大家非常关心的一个问题是:“学这个专业能不能有一个好的就业前景?”而这个问题的前提是,学什么你未来就干什么,一旦进入一个行业,你可以一直干到老。这恐怕是一个比较传统的思维,像中世纪里手工行业的子承父业。
这让我们去反思,高等教育,包括新闻和传播教育,它和新闻传播职业教育到底有什么本质的区别?是不是一定要保证有一个好的就业,或者学了某个专业就一定要在这个行业内就业?这可能都是大家要反思的。
高等教育本身有职业教育的一面,但另一方面,高等教育又超越了职业培训的境界。高等教育实际上应该让人突破自己生长环境的局限,让我们能够从原生家庭、原来的地域文化环境中走出来,开拓自己的眼界,接触之前和出了学校后都不可能接触到的知识和观点,去反思和认识自己,发现自己的潜力,通过各种试错去找到自己的热爱和特长。
《死亡诗社》
今天很多报专业的思维,都在考虑未来几十年要做的事。我们反过来想,如果在高中毕业时就定下将来要做什么,是否在某种程度上也失去了未来的多种可能性?同样,也失去了读大学的意义。因为在大学中,我们会接触到很多意想不到的机会,向偶然性敞开,找到原本难以想象的兴趣点。
就像在马车时代,人们不会想着要发明汽车,只是希望马车不断改进。一些家长可能忽略了高等教育的意义,就是让我们去打破一些固有的东西。在大学中不断调整自己的兴趣爱好,其实是件好事。如果我们早早地给未来设计好固定的路线,可能会有些许“乏味”。
在高考专业咨询中,学生的声音很容易被忽略。很多家长会认为小孩什么都不懂,无视孩子的热情和意愿。这背后反映的是一个过于功利主义的、过于追求确定性的社会心态。
咨询师经常对想选文科的学生说,“学完之后能不能考公考编——这才是文科的最理想的归宿”。还有很多人认为中文是最好的,尽管好像没什么用处,但很多公务员就是要招中文专业毕业的。这些说法的背后有一些自相矛盾的逻辑。
比如,不可能说“学中文就是为了未来做文秘、做公务员”,万一考不上呢?这是否会怀疑学中文的目的?这个思维依然在一个非常狭隘的考试选拔文化中考虑问题——人生就是无限的考试,考试是不是对下一门考试有帮助?它忽略掉人生除了专业,除了工作以外,还有很广阔的天地。
我们可以试着推到极端,如果教育不能带来一个稳定的工作,甚至某一天可能上大学也未必保证你能找到工作,那是不是就不要上大学了?是不是就不要接受教育了?
这样的论调,在七十年代就有了。我们要把教育和功利的目的区分开,不能完全绑定在功利主义的马车上,否则就会走向读书无用论。读书无用论、反智主义,在历史上是一个潜流,在各个时代都会出现。
但就像刚才讲的,读书是为了什么?受教育是为了什么?不是仅仅为了工作,而是为了让个人有所提升。一旦境界提升了后,就会看到过去讨论的那些问题其实都不成问题,你可以思路更宽广,跳出那个的简单循环。
4.
普通人也追求“稳定压倒一切”?
从这样的讨论中,我们还能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社会趋势,就是讲求稳定。
这个社会从上到下都在走向保守主义,走向一种不要犯错、不要冒险,找一个最稳定的解决方案。无论是对社会,还是对个人,都意味着失去活力。
前段时间有一个英国文化研究,叫管控危机,里面就讲到了这个问题——当时的英国媒体、政府都在制造一个危机,就是当街抢劫这个事情让大家觉得充满着危险。这种充满危险的状态实际上会让每个人仅仅去关注自己身边的事情,把自由的权利让渡给政府。
我们今天的处境也有点这个迹象,大家都希望掌控一切,追求平稳,不接受任何偶然性、不确定性。但是就像前面讲的,我们正处在一个高度不确定的时代,任何人都不能保证十年后会怎么样。
今天的技术变化日新月异,一些平台很快兴起,但可能马上衰落。前段时间出来的ChatGPT和Vision Pro让互联网行业可能面临洗牌,未来的走向是什么我们都不知道。当然,也有可能这些技术对世界没什么大的影响。
每个人都无法逃脱偶然,大家要以坦然的心态接受,不确定性变成了社会常态。在这种情况下,如果非要追求稳定性,追求把握一切,这本身就非常不现实。而且这种非常个人化的关注会忽略掉更大的图景——这个社会怎么样?社会会往什么地方发展?个人和社会的关系是什么?
《死亡诗社》
如果每个人都在关注自己的蝇头小利,整个社会发展可能会出现很大的危机。在这种功利主义的前提之下,最被忽视的就是个体的激情,以及个体的创造性。
以前有一个访谈,里面讲到一个美国的历史学家天天做研究,乐在其中,有一回接受采访他说:“他们居然给我钱,让我做研究”,可以看出来他真的热爱自己的事业,因为即便没有钱,他也愿意去钻研。
人做一件事情,兴趣、热爱是最大的推动力。这是最确定的,人可以感受到内心的召唤,也是韦伯所讲的“calling”。我们从事自己喜欢的事情会感到幸福,感到一种心流的状态,这是给多少钱,都不一定愿意去交换的。
说到底,我们需要接受偶然性。行业都会有变化,现在学IT、学人工智能,就会一直很好吗?可能再过多少年,这个行业也不行了。甚至一些人们过去不太看好的专业,反而不太容易被新兴事物取代。
行业的变化,行业的冷与热,永远处在变动之中。在这种情况下,还不如去追求一个自己感兴趣的、热爱的行业。
回到“要不要读新闻专业”这个问题,我们或许可以试着不把大学专业看得太严重,只要现在喜欢它,去学习它就行。也许未来还会找到比新闻专业更好的兴趣、更好的就业方向,而这个专业能为你从事其他行业提供一个好的条件,就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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